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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章 鐘鼓離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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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午,風停了,樓船的速度慢了下來,一方遼闊的水域不見其他風帆,兩側是燦黃的稻田,散發著溫暖的淡淡醇香。

“各位。”老宋忽然下艙裏來,面色凝重。

老宋打小兒漂泊在船上,是多少年的老船工了,不僅僅是技術高超,更是深谙江湖規矩,他自知身份,從未對這群神秘的船客多問一個字,也是第一次到船艙來找他們。

“宋師傅,”熹月客氣道,“有事嗎?”

不等老宋說話,瑯歌忽然擡腿跑出了船艙。玄淵站起來,問老宋:“偷襲?”

老宋有點尷尬,似乎是不想介入他們,但他還是肯定道:“恐怕是的,三艘小舟,很輕便,是從剛剛的分支處跟上的,離得還挺遠,我徒弟眼尖,要不我還真沒註意到。”

“多謝告知。”玄淵又囑咐道,“如果迫不得已需要棄船,您和其他船工……”

“我們都是水上長大的,不怕。”老宋篤定道,“您幾位不必顧及我們。”

玄淵點點頭,也出去了。

熹月取出些銀兩,交給老宋:“給您添麻煩了,這些算是些補償。”

老宋連連拒絕,道:“鐘少莊主已經厚待,我怎敢再收您的錢財,若叫鐘少莊主知道,我們在姑蘇就混不下去啦。”

羅驍拍拍熹月,也說:“危急時刻,攜著銀兩游水只能誤事。”老宋更是稱是。

“那麽,請宋師傅先安排下去,做好萬全準備。”熹月只好再次叮囑兩句。

說著話,玄淵就回來了,他對屋子裏的人說:“來者不善,樓船太顯眼,留不得了。”

“如何?”頑老問道。

老宋建議道:“前面不遠處有個小岔口,蘆葦叢生,甚是雜亂,樓船配有小舟,或可一試。”

“好。”玄淵同意,“請您準備一下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玄淵,我們這就走了,恐怕他們不會放過這群船工啊。”羅驍道。

玄淵:“嗯,據我觀察,他們都是有備而來。”

“他們是什麽人?賴葉人?朝廷?”熹月問。

“朝廷。”珝歌的聲音,顯然,這個是瑯歌的判斷。

“你確定?”頑老道。

瑯歌略略比劃一番,珝歌替他說:“賴葉人的節奏,不一樣。”

雖然不清楚瑯歌所謂節奏是什麽,但至少不是那些熟識水下的異國人,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。

“盡管如此,也不能肯定來人是不是朝廷,朝廷抓人,需要派刺客嗎?”熹月托著腮。

羅驍鄙夷冷笑:“這種事,歷朝歷代哪個帝王做不出來?”

“所以,我會留下做誘餌,順便試探虛實。”玄淵道,“你們乘小舟從岔路離開。”

“這怎麽行?我也留下!”羅驍立刻說。

玄淵:“不行,他們需要你保護。”

羅驍瞅瞅周圍,老人、孩子、女孩兒,得,就自己是個壯勞力,只好不吭聲了。

“玄淵,我留下,如果是朝廷派來的人,那他們的目標就是我,我在船上,他們會放下戒心,給頑老他們行動的時間。”熹月用不容置疑的聲音道。

玄淵沒說可以,卻也沒說不行。

老宋的小舟準備得甚是周到,船上一層葦席,上頭放著不少蓮蓬,看上去就像個不留心飄出江來的漁家小船。

“差不多了,幾位快躲進去吧。”老宋催促道。

頑老、瑯歌、珝歌蜷縮在葦席底下,羅驍就潛進水裏,以船身擋住自己,游水推船。樓船高大,蘆葦縱橫,小舟就那麽悄無聲息地流進了岔道。

熹月和玄淵站在船尾,無視身後的跟蹤者。

“你留下,到底想做什麽?”玄淵問。

“他們如果是針對南將軍的,那麽目標可能是我,就像我剛才說過的,”熹月話音一轉,擡眼說道,“不過,也可能是你。”

“熹月?”

熹月淡淡一笑:“正好趁這機會試探看,幕後的人到底知道多少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,他們的目標是我。”玄淵說,“所以你才敢留下。”

“當然,這船上的人,他們一個都不會放過。”熹月道,“只是我在這裏,你才不會做出格的事。”

“你不在,我也有底線。”

熹月望向遠處的水面,煙波浩渺,三只小尾巴影影綽綽,真的很不容易被察覺到。

“是麽,換做我,我也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來。”熹月輕飄飄地說。

玄淵皺眉:“你……”

“兩位,”老宋突然出現在後面,打斷了玄淵的話,他搓著手道,“我們都準備妥當了。”

玄淵說:“差不多了,你們游水沒問題吧?”

“是,不成事。”

“宋師傅,保重。”熹月道。

“您二位也保重。”老宋抱拳揖了一揖,招呼這船工們離開了。

微乎其微的入水聲響過,高大華麗的樓船上,就只剩下沈默的兩個人了。

玄淵靠在一邊喝酒,熹月則調整起神臂弩來。

江水滔滔,又反射著日光,明晃晃的水面,三條小尾巴忽近忽遠,似乎是不緊不慢的。

熹月生了疑心:“如果是針對我們這條樓船的,是不是距離太遠了,好像他們不怕跟丟似的……話說,離得這麽遠,宋師傅那個徒弟是怎麽發現的?水面這麽晃眼,他會閑到盯著水面看嗎?除非……”

“除非他一早就知道會有刺客。”玄淵也說,“他知道一旦跟進老宋定會發現,所以他讓我們生變,他們便可以靜制動。”

“那……”

玄淵臉色一冷:“糟了!”

熹月也急切道:“那個人定知道宋師傅會選擇岔道讓我們逃離,如果我們兩個留下來是意外,那麽,尾巴的真正目標會是……”現在距離岔道,已經有一段距離了,尾巴也已經看不見了。

“怕是追進去了,羅驍一個人恐怕吃力。”玄淵的手攥得骨結直響。

熹月道:“你快去追啊!”

“什麽?”

“你的話一定來得及,岔路是往西南斜插的,你從岸上走,或許來得及!”熹月指著野樹林。

“你自己?”玄淵不放心道。

熹月搖頭:“既然樓船不是他們的目標,我還可以乘船行駛一段,到了下一個碼頭再換乘別的,總之在漁陽匯合便是。”

事不宜遲,玄淵轉身從側舷一躍而下,迅速游到岸邊,消失在林間。

熹月的心裏還是靜不下來,不論是誰,他能將奸細混進鐘長野的船上,或者說,將老宋的徒弟攬至麾下,可見其勢力。於是,熹月決定去船工的住處,找尋線索。

船工的住處雜亂一片,卻沒有什麽可疑之物,熹月又走到了貨倉,忽然,她看到了一樣令她毛骨悚然的東西。

是一包火藥。

難道是要炸船不成?

火藥連接的引線鑲嵌在鐵管裏,鐵管又是固定在船上的,沿著引線,熹月再次搜索樓船的各處地方,發現了打量的火藥,最大批量的,就是集中在他們平時休息的船艙底下。

這是要置人於死地。

熹月忽然明白了,他們不是放棄了樓船,而是從一開始打算連人帶船一並炸毀。

冷汗涔涔,熹月從未對樓船心生懷疑,那船是鐘長野的,但並不是他親自準備的,難道明玕也不幹凈了?

忽然,熹月又看到了一個盒子,裏面的裝置覆雜,但又十分明確——這是一個計時裝置。

熹月心裏陡然生寒,轉身朝外狂奔,從船上一躍入江。在她的身體離開樓船的瞬間,身後傳來了如雷轟鳴,火光和熱浪將她擊入水中。

樓船頃刻被大火吞沒,江水被掀起旋渦。

熹月在江水裏旋轉著,她無法呼吸,也抓不到方向,眼前的光芒在漸漸消退,耳邊也漸漸聽不到爆炸的巨響……

忽然,一雙手伸了過來。

熹月艱難地咳出水,迷茫地看著來人:“玄淵?”

“小姐,小姐!”老宋伸出手在熹月面前晃,“你可醒了?”

熹月的神智一下子清醒過來,坐起身子:“宋師傅?”

“小姐,小人慚愧,養出了狼崽子……”老宋說著就跪下來。

熹月連忙扶起老宋,道:“是那個報告尾巴的徒弟吧。”

“您,您是怎麽知道的?”老宋驚訝道。

“我也是後來才想到的,您呢?怎麽回來了?”熹月問。

老宋氣得哆嗦,道:“我們在半路發現他鬼鬼祟祟的,總想離開,詢問了幾句,他竟然鬼迷心竅,竟然對我們下殺手!”

“其他人都?”熹月震驚。

“沒,沒有。”老宋連連擺手,“水底下,我們哪會比不過他個毛頭小子,只是有兩個兄弟受傷了。只是,他自己被水草纏住了腳,我們,我們沒管他。”老宋說著,自己也徒生許多哀傷。

“宋師傅,您不必為他難過,他是多行不義必自斃,不值得。”老宋到底是個老實人,心有不忍也是人之常情,熹月便勸解道。

“最後他急了,說出了火藥的事,我這才趕緊回來,卻晚了一步。”老宋道。

熹月嘆了口氣:“您來的正是時候,救命之恩,熹月銘記在心。”

老宋更是慚愧,道:“唉,若不是小人瞎了眼,收錯了徒弟,各位大俠也不至於……”

“您老放心,他們都不是這點小伎倆就能解決的人。”熹月語氣沈穩地說道,“您的幾位兄弟,人在何處?”

老宋道:“東南邊有個小村子,他們先一步去那裏了。”

“您是要回姑蘇嗎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鐘少莊主的差事辦砸了,我們沒臉回去。”老宋無奈道。

熹月略一思量,說:“我能請您幫個忙嗎?”

“您但說無妨。”

熹月在手絹上撕扯下一條,寫上小字:“留心底下人,從樓船入手。”隨後,她將一根短箭的箭頭拔下,把布條塞進箭管裏,覆又安裝回去,交給老宋,囑咐道:“請您老交給鐘長野本人,切勿再出差池。”

老宋接過,鄭重地說:“小人定不負重托。”

老宋走了,玄淵不知去向,瑯歌等人下落不明。寒風瑟瑟的江畔,熹月望了會兒滾滾東去、滔滔不絕的江水,轉身走進樹林裏。

這一次,即便孤身一人,她也再沒有猶豫和悲傷。

熹月還不知道,朝著岔道追擊的玄淵,只看到了漂浮的草席、蓮蓬和小舟殘忍的碎片。

他大吼了一聲,沒有人回應。

忽然,蘆葦輕輕顫動,黑色的人影攜帶著騰騰殺氣。

玄淵眼睛凝紅……

日鋪時分,熹月聽到了暮鼓的聲音,她聞之一喜,眼前浮現出龍興寺的模樣。然而等她走近才發現,這座寺廟早已荒廢,裏面雜草叢生,破爛不堪。

熹月自嘲地笑笑,心說有個屋頂就該知足。

她準備找個角落歇歇,地上有個銅盆,反射著光,熹月忽然看到一雙眼睛,心裏驟然一緊,轉身的瞬間神臂弩已經舉了起來。

“莫要殺我,莫要殺我!”張皇失措的聲音,竟然是個灰頭土面的婦人。

熹月厲聲問:“你是誰?”

“俺,俺就是個逃難的。”婦人磕磕絆絆地回答,一臉驚恐。

熹月神色緩和下來,收回神臂弩,說:“你不要怕,我無意傷害你。”

伴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,兩個小孩兒跑了進來,看到熹月也不害怕,倒是那婦人迅速一手抓一個,按在懷裏。

“實話說,我也算是逃難的,咱們是同病相憐了。”看到孩子,熹月緊繃的弦才略略放松。

婦人見狀,也不那麽局促了。她說自己夫家姓喬,丈夫病故後,自己孤身一人拖帶著兩個孩子,秋收時節出來做零活兒賺錢,回鄉路上,為了節省些,這才在破廟裏應付一宿。

“我是被廟裏的鼓聲吸引來的,要不然過夜就難了。”熹月道。

喬氏指著兩個孩子,說:“倆娃淘得很。”

長年勞作辛苦,喬氏比實際看上去蒼老許多。她做起活兒來手腳麻利,不一會兒,就點起了篝火,燒得很旺。

“你也吃點吧。”喬氏遞給熹月一片饃饃,“你臉色不好呢。”

“多謝。”熹月接過來,她確實饑寒交迫,這樣的窘況倒是頭回遇到。

喬氏憨厚一笑,說:“客氣啥。你看上去不像窮苦人家啊,怎麽也落到這兒了?”

熹月不敢說實話,只含糊道:“家父要我嫁個老頭,我跑出來了,大姐,你可千萬別說見過我啊。”

“你放心,我不說。”喬氏又嘆息道,“唉,換做我,只要吃得飽,歲數大點又如何。”

說出這樣的話,可見喬氏對生活有多絕望,心高氣傲的話,只不過是富家子弟閑談的虛言,熹月自覺沒有立場接話,只好默默咬著幹饃。喬氏不在乎熹月聽與不聽,只是難得身邊有個人,她絮叨著這幾年的苦楚,碎碎地訴說中,兩個孩子睡著了。

廟外寒風呼嘯,熹月心裏掛念著玄淵等人,一夜難眠。

自從年初離開嶸州城,從未與這些人失散過,而今,是真的踽踽而行了,才知道身邊的人有多珍貴。

翌日晨,熹月將自己身上唯一的一粒碎銀放在喬氏的手裏,踏著稀薄的晨霧,離開了破廟。

半路上,熹月遇到了一行商隊,正在休息,人不多,也沒有什麽戒心,顯得十分悠哉。熹月沒有貿然上前,為保安全,她急需一件男裝,來掩飾身份,否則,她什麽也做不了。躊躇間,她看到最後一輛馬車上,掛著一件黛青色窄袖長衫,馬車裏傳來一位公子細聲細氣的聲音:“真不當心,好端端的水囊,怎麽就漏了!”

熹月心生一計,給神臂弩搭上了速度最快的長箭,瞄準了長衫,“嗖”的一聲,沒有驚動任何人,箭頭掛著長衫飛到對面的林子裏去了。

公子換好衣裳走下馬車,愈發惱怒起來:“我的衣裳呢?你們是怎麽做事的?”

底下人面面相覷,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。

“哎呀,不歇了不歇了,趕路!”

於是,商隊晃晃悠悠地出發了。

熹月這才現身,跑去對岸林子,費了好大勁才拔下長箭。

長衫被刺破了一個洞,但也不礙事。

不一會兒,林子裏走出個清秀公子來。

熹月一路東行,半路遇到一片沼澤,是野鳥的棲息地。她覆又抽出一支短梭,獵了只野雀烤來吃。

吃著野味,熹月自己不由笑了。南府大小姐可是不會偷東西和打獵的,還不是在嶸州地界那會兒,頑老自娛自樂,順便教給自己的,原來,生存關頭,這樣的本領才是最實用的。想了想,熹月決定不告訴頑老這件衣裳的來歷,要不然非叫頑老討還自己昔日的評價不可。

突然,不遠處的林子裏傳來跑動聲,一個小姑娘撥開灌木跌跌撞撞地撲倒在地,看到熹月,掙紮著跑過來,喊著:“公子救我!”

熹月手裏還捏著木簽,穩穩地坐在地上,楞楞地看著小姑娘躲到自己身後。

而同時,兩個粗野的漢子也追了過來,從穿著打扮判斷,應該是附近流竄的山野賊寇。

“老子看你往哪兒跑!”“哈,你以為那個小白臉能保護你?”

熹月冷靜地很,她換左手拿木簽,不緊不慢地打量著來人。這段時間已經遇到了太多的魑魅魍魎,熹月反而覺得眼前這兩個人好普通。

“餵!說你呢!把小丫頭交過來!”

熹月眉都不皺一下,道:“你自己過來呀。”

“公子……”小姑娘抓著熹月的袖子。

“你!”見熹月氣定神閑,兩個匪賊反而不敢貿然。稍微猶疑了一下,其中一個慫恿另一個:“你去!”

“我,我……”那人吭吭哧哧地探試了一腳。

突然,“咻”的一聲,一直利箭插在匪賊腳尖前的泥土裏。

二人顯然沒見過熹月手中的兵器,嚇得往後錯了幾步。

“這點膽子,就不要作惡了吧。”熹月的聲音顯出慵懶,但神臂弩的箭頭還是直直地瞪著兩個匪賊。

兩人更覺眼前的人城府頗深,露出了退卻的神色。

於是,熹月決定加點火候:“要不要我幫幫你們呀?”說著,一箭又一箭,逼得匪賊步步後退,到了第四箭的時候,熹月擡起神臂弩,箭頭直指一人額頭,微微張口。

“噗!”

箭仍在弦,兩個匪賊卻早已落荒而逃,兩個影子都沒留。

“唉……”熹月嘆氣,起身回收她的箭。羅驍不在,這些都要省著用才行。

回頭的時候,熹月才在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裏,想起還有這個人在。

“灼兒多謝公子救命之恩。”小姑娘俯身行禮,又問,“敢問公子如何稱呼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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